专栏观察

村里来了几位年轻人

采写/王舒然

编辑/陈纪英

在山东省莱西市双河村的一片田地中,孤零零矗立着一栋特别的建筑——四周都是玻璃的二层小楼。

到了晚上,这里会亮起点点灯光。村民们都知道,里面住着几个女大学生。

两年前的夏天,95后许淑妮和三位女同学住进了这里,她们都是青岛农业大学的研究生。

这栋小楼本是政府闲置的温室房,现在成了这些年轻人的办公场地兼住所。

最近的村居远在一两公里外。一到晚上,房子被黑压压的田地“包围”,许淑妮的恐惧也随之而来,她不敢单独行动,上厕所也必须叫上同伴一起。

小楼旁边,是绵延数百亩的胡萝卜田,这里正是许淑妮一行人的主线任务——“保卫萝卜”。

在这里,许淑妮和同学已经断断续续待了400多天。

刚到村里时,许淑妮和同学妆容精致,看起来和当地村民格格不入。两年过去,许淑妮习惯了和泥泞、尘土为伴,“我都不化妆了,有时候衣服沾了点泥巴,想到还要再下地,拍打拍打,也不急着换”。

在距离莱西两千多公里外的广西省隆安县一家养鸡厂里,来自广西大学动物科技学院的95后博士生张浪,也在进行自己的主线任务——养鸡。

2020年5月,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时,还稚气未脱。如今,“照顾”鸡三年多,他已然成了半个专家,经他解剖过的鸡,不下几千只。

在广西的隔壁云南大理古生村,95后杨欣如和伙伴们也在忙活着,插秧施肥浇灌,她们正在学做新农民。

过去十几年,农村仿佛一直都是年轻人的绝缘体。以妇女、儿童、老人为主的“386199部队”,逐渐成为退守农村的主力军。

毕竟,田园乡野虽然有诗歌和远方,却没有光荣与梦想,已是由来已久的大众共识。

而当这些年轻人把“农门”当“龙门”,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究竟能给乡村带来什么改变?

科研式务农

这些年轻人,有一个共同身份——科技小院的成员。

科技小院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张福锁和团队自2009年开始探索创建的模式——把农学相关的研究生派驻到农业生产一线,不是简单的走走形式,写写论文,他们的主线任务是解决实际问题。

张浪所在的养鸡厂和农户合作了生态养鸡项目,而他和科技小院的其他几位年轻人,则要对鸡的生长和安全问题“负责”。

2021年,走访农户时,张浪发现,不少农户搭建的避雨鸡舍存在环境问题——地面全是湿答答的粪便,臭味刺鼻,不仅喂鸡时很难受,还会滋生细菌,鸡容易染病导致体弱甚至死亡,造成经济损失。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张浪查阅文献,展开了针对性实验,花了半年多时间,优化了发酵床技术——在鸡舍里铺上由米糠、益生菌、淀粉等物质构成的10~20厘米的发酵床,便可利用生物降解原理,将鸡粪降解吸收。

臭味难题得以改善,鸡的发病率也降低了,最终鸡的出栏率(出栏数量/养殖初期数量)提升了4%,有了这实实在在的经济效益,该技术刚推广时就有80多家农户争先使用。

而在莱西胡萝卜科技小院,许淑妮也在走访中发现了问题。

她观察到,很多农户会把胡萝卜尾菜丢弃在地里,因尾菜含水量较高,易携带病原菌、重金属等有毒物质,会造成环境污染。

作为胶东半岛最大的胡萝卜产区,莱西市店埠镇有7000多家胡萝卜种植户,年总产量达30万吨,可想而知,会产生多少尾菜。

而且,当地农户还有过度使用化肥的现象,以致土壤板结严重。

而被嫌弃的尾菜,恰好可以制成有机肥,替代被过度使用的化肥。

通过几个月的实验,许淑妮和其他师生,研发出了高温堆肥技术和设备,最终使尾菜资源浪费减少了约60%、渗滤液产生降低94.42%。

在后续量化推广中,大约可以帮助农户节约三分之一的化肥成本。

这一“尾菜为宝”项目,还在“拼多多杯”第二届科技小院大赛中,获得全国二等奖。

散落在其他地方的年轻人,也都因地制宜,在实践中交出了不错的“答卷”。

在云南新平县,为解决褚橙“花斑果”和“裂果”问题,云南褚橙科技小院的年轻人通过试验比测,找到问题根源在于多风和缺少微量元素,从而提出了“在农田外侧架高网,为果树补充钾和钙元素”的方案,使单株果树的裂果数从20多个降到2-3个。

而在大理古生村,这些年轻人的工作稍微有些特别,因当地除了种植业外,还有发展旅游经济的潜力。

杨欣如和伙伴们走访时发现当地民宿管理不善,就聘请相应的专家给村民进行针对性培训,间接带动了当地旅游经济。

杨欣如在和村民交流

“去年一年,村里正式揭牌的民宿从3家增长到17家,还有二十几家在申请办证”,杨欣如告诉《财经故事荟》。

这些实实在在的成绩,是年轻人立足乡村的根本。

和老农的“化学反应”

科研式务农的年轻人,碰上经验主义的老农民,会有怎样的化学反应?

多位年轻人表示,“纸上得来终觉浅”,一开始要跟农民学经验。

许淑妮告诉《财经故事荟》,“老农们很厉害,有时一眼就能看出胡萝卜的问题,能很快对症下药,但我们还得问老师,查文献。”

张浪也有同感,广西当地养鸡的农户年龄基本在45岁以上,他们有着几十年的养鸡经验,看鸡冠就知道鸡是否健康,鸡胖了瘦了一摸便知。

但也正因为认知上的分歧,年轻人的科学理念,与老农的传统经验,存在冲突和碰撞,也是必然。

以胡萝卜尾菜为例,最初,“老农不太在乎尾菜对环境的影响,也不大信能做成肥料,他们很务实,只在乎能否增产多赚钱”,许淑妮无奈道。

张浪对此也感受颇深,就拿给鸡服药这件小事说,他嘱咐农户一定要坚持完整疗程,但很多农户看到鸡有所好转,就会随时擅自停药,导致病情再度复发。

说到底,讲道理不如促增产促增收。

比如,莱西胡萝卜科技小院的“水肥一体化”实验结果证明,该方案能使胡萝卜节肥15%,灌水量降低20%,产量提升17%,次品率从原来的20%以上降至5%以下,亩均增收1000元以上。

数据在前,朴实的农户们自然信服,目前该方案几乎辐射到了全镇5万多亩的胡萝卜种植基地。

张浪也有此经历。2023年,他在推广治疗鸡胃病的药物“鸡胃康”时,农户最初也半信半疑持。

为此,张浪特意在农户养鸡区域构建了三个对照组:各取100只弱鸡,一组服用“鸡胃康”,二组服用其他药物,三组不服用药物——30天后,一组没有死亡,二组死亡三四只,三组死亡七八只,效果显而易见。

目前该药品还在小范围推广试用阶段,已有5家农户共约七八万只鸡在试用。

有了令人信服的成果,年轻人和农户的关系也发生了“逆转”——以前农户对他们心里存疑,现在农户遇到问题主动上门请教。

去年有段时间,莱西连日暴雨,有的村民发现胡萝卜一直不出苗,便来主动求助。

而且,不仅胡萝卜问题,当他们遇到花生、玉米等作物问题时,也会来请教年轻人。

刚开始,小院组织技术培训课时,即便是冬季农闲时,也仅有三五个人来听讲。现在,每次培训基本不下二十人参加,有时候小教室都挤满了,村民们只能站到院子里听课。

张浪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刚来厂里时,主要是农户说他倾听。

如今,技术员和农户们不仅主动找张浪请教难题,还会喊他一起吃饭、打篮球。他们亲切的称呼他“小张”,还要给他介绍对象。

总的来说,务农一事,农民胜在经验,年轻人强于科研,但最终,双方殊途同归。

吃苦是为了让农户吃甜

深入务农一线,磨砺的可不止专业能力,环境的适应和体力的辛苦也是必然。

刚到莱西时,老家在内蒙古的许淑妮对当地潮湿的气候很不适应,“总感觉身上黏糊糊的,眼睛下边还长了好多小痘痘”。

而当她在夏季走进温度高达四五十度的胡萝卜大棚时,就觉得潮湿问题不算什么了——还没开始干活,汗就开始狂飙,更别提,还要搬动快赶上自己体重的肥料,“感觉自己变成了大力水手”。

居住环境则是另一重“难关”,许淑妮和同学居住的玻璃房没有暖气,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桑拿房,所幸老师帮忙配置了空调。

但冬天洗澡还是难熬,没有暖气的洗澡间连着需要开窗通风的卫生间,温度甚至比室外还低,人一走进去就瑟瑟发抖,“我们洗澡都趁着正中午出太阳,相对暖和的时候”。

在这里,许淑妮还必须学着和虫子相处——田地里施粪引来的苍蝇、墙上的蜘蛛和床上的臭虫,总是不招自来。

张浪则更多感受到的是工作本身的辛苦。

他刚到养鸡厂时,自觉动手能力欠缺——厂里技术员轻松解剖完三只鸡时,他只能勉强解剖完一只。

为了训练动手能力,他每天强迫自己解剖几十只鸡,手上起泡是常事。直到陆续解剖了上千只鸡后,“我才算成了熟练工”。

此外,做实验搞研发往往也伴随繁重的体力活。

在一次提升产蛋率实验中,张浪和师弟俩人每天要喂将近16000只鸡,“配饲料-打磨饲料-喂鸡-捡蛋数蛋”,整个流程下来,要从早上8点一直忙到下午5点半,中午就躺在鸡舍的饲料袋上短暂休息。

除了体力上的辛苦,他们有时也要面对精神上的压力——在务农的同时,这些年轻人还需兼顾论文的研究。“有时候,论文实验不顺或时间不够所带来的压力,高过解决农户实际问题的压力”,张浪感叹。

背负着上述压力,去年一年他胖了七八斤,“这就是压力肥吧?”

不过,面对困难,年轻人的心态都是“既来之则安之”。所幸,经一番辛苦后,他们也都品尝到了回甘。

许淑妮骄傲得表示,她从园林专业转到环境科学,本来觉得只能当个“小跟班”,老师指哪儿打哪儿。

但如今却能独立完成实验,解决实际问题,还能给农户培训上课,“觉得自己蛮牛的,像个小老师。”

此次参加“拼多多杯”第二届科技小院大赛,她作为团队负责人上台展示,最终获得决赛二等奖,也让她获得了更多自信,“小透明也可以闪闪发光。”

张浪也表示,三年多的实战经验后,自己的综合能力有了明显提升——遇到问题更冷静了,思维逻辑有了提高,性格也不那么内向腼腆,“这些都是伴随一辈子的能力。”

“毕业之后,我要继续做农业研究”

许淑妮、张浪、杨欣如为代表的年轻人,掀起了一股新知识青年深入农村一线的热潮。

但少数年轻人的阶段逆行,不足以解决三农顽疾,不足以“撼动”乡村振兴,可持续的制度和模式才有希望。

科技小院便是如此机制。其最早在2009年立项于河北曲周,至今经过近15年的“复制”已遍布全国,目前全国共有1000多个科技小院在各地扎根落地,分布于山东莱西、四川丹棱、河南伊川、河北曲周、内蒙古道桥、吉林梨树等地区。

这项持续了近15年的兴农实验,模式和成果也在一届届学生中持续“传承”。

比如,许淑妮已是莱西胡萝卜科技小院的第三届学生,而她的师妹们也已接力,入驻科技小院,开始了新一轮科技兴农。

但科技小院的模式不能只靠学校,其背后有且需要多股力量的支持。

一方面,需要政府的支持。

比如,杨欣如所在的大理古生村科技小院,就是由中国农业大学、云南农业大学和大理州人民政府共同建立,还集结了全国30多家单位的300多名科技人员,群献群策。

大理古生村科技小院

张浪所在的广西兴宁富凤鸡科技小院则是以广西富凤农牧集团有限公司作为依托单位,与广西科协、广西大学动科院、广西农业农村厅、南宁市科协、兴宁区科协等科研院共建而成。

此外,在将科研技术推广到农户时,也需要政府的动员。

许淑妮表示,初期村民对新技术试用和培训不感兴趣时,她们一般会联合政府,先动员党员使用,树立标杆后,再靠口口相传,辐射到更多村民。

另一方面,也需要企业的力量。

莱西胡萝卜科技小院的实验基地就是当地合作社提供的,从最开始的两三亩试验田,扩展到如今的300亩示范田。年轻人科技兴农有了舞台。

广西兴宁富凤鸡科技小院也是如此,广西富凤农牧集团为其提供了实验基地,包含22栋鸡舍,共约20万只鸡。

张浪告诉《财经故事荟》,要使一项养殖技术最终达到可上市推广的级别,至少要进行十几万只鸡的大规模实验和应用。而且,实验周期通常较长,比如,“鸡胃康”研发了两年之久,至今还在优化中,离不开企业物力财力的长期支持。

农业起家的电商平台拼多多,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科技小院和农业人才培育——不仅在2021年支持建设了贵州省毕节市七星关区龙凤科技小院,还连续两届成为科技小院大赛的支持方。

赛事的本质目的在于,为农业专业人才提供展示和交流的平台,同时也能让市场和用户看到这些技术产品。

“如果说科技小院拆了学校与社会之间的墙、学科与学科之间的墙、教学与科研之间的墙、教与学之间的墙,那么拼多多则要助力破开科研与市场之间的墙”,拼多多副总裁侯凯笛表示。

其中,重庆赛区一等奖获得者云南褚橙科技小院研究的褚橙,早在2019年就在拼多多开售。

而丹棱桔橙科技小院重点研究的“爱媛38号”,也在拼多多平台打开了销路,不少当地果农开起了线上店铺。

拼多多还为农业科研提供真金白银的支持。比如,2021年其设立了“百亿农研”专项,不以商业价值和盈利为目的,推动农业科技普惠;2023年其又向中国农业大学捐款1亿元,设立研究基金。

多股力量的加持下,一些微妙积极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曾经,农学学生毕业即转行,人才流失严重。而人才空心化,则是阻碍三农问题疗愈的最大短板。

新希望集团董事长刘永好曾为此痛心疾首,他在2021年时透露,每年专业院校近70%的农业类毕业生转行从事非农产业。

但如今,情况有了一些“松动”——科技小院的实践历程,让参与其中的年轻人,重新燃起对三农的热情。

来自江苏如皋水稻科技小院的一位学生表示,毕业之后,要继续做农业研究,把“三农”精神传承下去。

原本一度有些迷茫的许淑妮,也更加坚定了,她打算继续读博修炼,坚守“三农”领域。

张浪对未来规划得也得很清晰。博士毕业后,他期望进入养殖企业继续“深造”。而他的师哥师姐们,大多也都留在了本行业——三分之二就职于养殖企业或相关研究机构。

“农门”正在从人庭稀落的冷门,变成农学人争相往之的“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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